豚，我是一只豚

07.

威尔不明白为什么传言中的莱克特先生听上去是如此的神秘莫测，因为在现实的接触中，至少是在刚才十分钟的接触中，他认为身边的这位莱克特先生的为人是十分的善良随和。莱克特先生非常乐意与他分享自己关于气味的看法，但每当莱克特先生多吐出一个字，威尔的呼吸就变得愈加急促，仿佛自己正全身赤裸地躺在铺满松针的大地上，那头雄鹿踏着步子，异常缓慢地，它的每一步都经由泥土震动松针刺激着威尔的背脊，使得威尔不得不微微弓起腰腹来缓解尾骨的酥麻。它充满耐心，慢慢靠近，然后停在了威尔的头顶上方。它先是居高临下地观察着威尔，见威尔除了起伏愈发加大的胸膛之外，不再有其他的动作，才低头在威尔的颈上试探轻嗅；在完全确定威尔本身不存在恶意之后，才用它那柔软温热的舌头轻轻舔舐威尔暴露在外的皮肤。

威尔觉得自己在莱克特先生面前毫无保留，不是他愿意对着一个刚认识才十分钟的陌上人敞开心扉，而是——这不是他能够控制的——因为莱克特先生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戳中威尔藏于深深处的柔软，如知己般地，在威尔的心中生出共鸣。

因此，威尔笑得十分开心，如果说莱克特先生的笑容是和煦的春风，那威尔的笑容就是灿烂的夏阳。

“气味是有生命的，”

威尔竖起耳朵，仔细地聆听着，

“人将气味吸入体内，然后获得生命。”

“您说的没错，先生。可是德姆维尔先生压根就不关心这个，”威尔耸耸肩，“他关心的是香水的气味能不能为他招揽顾客，赚上一笔。而来德姆维尔香水店的女人，她们关心的是香水的气味能不能滋润她们正在干涸的心灵与枯竭的生命。”

“但你的灵魂呢，威尔？我不在乎你的香水能拯救多少女人，我关心你的灵魂。”

什么样的人才有资格谈论灵魂。

“我的灵魂，莱克特先生？”威尔苦笑道，“我以为您已经知晓我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莱克特先生细细皱眉。

“您闻了我。”

威尔将目光从莱克特先生的身上移开，

“就在您第一次在我颈边低头之时。”

“我承认。”

没想到莱克特先生会如此直白坦率，过了好一会，威尔才再次开口说道：“我没有自己的气味，我的灵魂对于任何人来讲都无足轻重。所以，我想，莱克特先生，您也不必为此费心。”

但莱克特先生并没有因威尔的退避而就此放过他，这从威尔的角度看来，刚才还显得温和有礼的莱克特先生，现在倒是有点咄咄逼人了。只听莱克特先生说道：“那么请恕我直言，我认为，一瓶缺少了灵魂的香水不能算是好的香水，甚至它不能称自身作香水，它顶多算是一瓶混合精油。”

“灵魂，先生？您倒是说得轻巧。”威尔抬头，向前方放眼望去，揭下面纱的巴黎正目露凶光地和他对视。可是威尔毫不畏惧，他继续说道：“看看他们，莱克特先生，就只是，看看他们。这些生存在巴黎的最底层的人们，在他们之中，谁能讨好金主，谁就能活下去。谁还会去讲灵魂，那是上帝的事情。而我，只要制作出一瓶能令太太小姐满意的，”他顿了顿，咬咬牙，“混合精油。”

莱克特先生听出威尔声音中的变调，他低头看见这个年轻的男孩的眼睛里噙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泪水。

“只要她们还愿意为此付出一个好价钱，那我就能够生存下去，我才可以救活我的父亲，养活我的母亲。”

说罢，威尔抬手用衣袖狠狠地擦干双眼，再一次地，他在一个十字街口前停住了，只不过这次，他不再需要捕捉气息来帮助自己作出选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至少在此分此秒，他以为他知道。

“而现在，如果能请得您的原谅，我想我陪您走的这一段路已经够长了，而接下来，我们不会再同路。”

告别了莱克特先生，威尔再一次孤独地走在街上，与之前的每一次独自行走不同，这一次的孤独是因为失去。但威尔心中明白，有些东西太过珍贵，他不配拥有。